作 者 | 江 南(北京法官)
出 处 | 公众号“稻花蛙声”(ID:paddyfrog)
几乎每一个基层执法者,都遇到过一个抱孩子的妇女。
怎么办?
不怎么办。
因为大部分人,既没有一个过肩摔放倒的冲动,也没有一个扫堂腿铲倒的身手。
大部分情况下,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壹
前天六点到医院,排队一个小时挂了专家号,产科。
给我的女被告。多次盗窃,累犯,怀孕七个月,今年23岁,第四胎。法律规定,累犯不得判处缓刑;法律同时规定,孕妇要暂予监外执行。
开庭的时候,她一个人从海南过来,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无法提供怀孕证明,因为没建档肚子就大了,没有医院给检查;以及,因为有出血,明天就要回海南了。
于是,作为一名(未婚)女法官,我挂了有生第一个产科号。(对的,没有司法协助通道,以及没有为什么。)
提着包扶着腰伺候早饭,一路小跑缴费检查,和医生报告身高体重年龄血压病史,我活脱的新时代二十四孝好法官。
费用当然是法院出的,至于报销不了的病历本、复印费以及餐费,只能自己出了。
出门之前,特地将法徽摘下来塞在口袋里。
我可以低头,法徽不能。
然而我硬气不起来。因为害怕。
我害怕她真的大出血流产,我害怕她一走了之彻底脱保,我更害怕没能在她再次犯案前办妥所有的监外执行手续。
哪一样发生,都能让我脱衣服下岗走人。
而这只是一名普通法官面对一名普通孕妇的普通妥协,与之类似,法官还要负责推被告人的轮椅、隔着铁门哄被告人出来开庭、再哄被告人扔下的孩子睡觉。
而和这一天一样,每一天全国执法一线,都有民警、检察官、法官、工商、城管、税务、稽核等人员,面对孕妇、儿童、老人、残障人士、重病患者的违法乃至犯罪行为,选择妥协。
对不起亲爱的市民,对不起可爱的民众,很多时候她/他们将“逍遥法外”,而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贰
这个问题可以抽象为:当一个恶人,公然利用法律漏洞,司法者应该做什么。
一个近乎公认的答案是:什么都不做。
如果法律的漏洞确实存在,那么允许漏洞被利用,本身就是对法律的尊重。没有权力能抑制自我扩张的冲动,今天为了惩治恶人而矫改规则,那么明天遭殃的会不会是好人?
我们对孕妇真的无能为力么?在法制的蛮荒年代,我们可以将孕妇强制关押、放任其流产;更有甚者可以将孕妇拉到医院,强制流产。
效果好不好不说,如今来看,真真凶残也野蛮,很不法治。
所以啊,执法的疲软,也许比执法的强势更可爱些;执法者的无能为力,比被执法者的无能为力,更加贴近法治的本意。
我怕她流产,是因为害怕无处不在的舆论监督;我怕她脱保,是因为公检法之间早已不是铁板一块,不但互相监督,而且互相diss;而我怕她脱管再犯,是因为一例例渎职罪判罚在前,让执法者不敢马虎。
经常看见鸡汤文或者反鸡汤文引,“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狗屁,这当然是最好的时代。
没有战争没有疾病没有贫穷,埃博拉离我们很远、大屠杀离我们很远、核泄露离我们很远,人工智能消灭人类,也还很远。
2010-2015年,行政诉讼中行政机关的败诉率停留在9.1%,而2016年,这个比率已经上升到14.62%。
一个开始把权力赶进笼子的时代,真好啊;
一个每天都在比前一天更好的时代,真好。
叁
这个时代,每个个体都获得了自由发声的资格和场合,极致背反的观点同时出现。
同一事件,有人批判执法的软弱,有人不满执法的强势。
那么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司法?
我们需要有限、克制、谦抑,甚至有些软弱的司法。
犯罪学的统计数据,证明了一些和普遍印象不同的事实,比如提高刑罚尺度并不能导致犯罪率下降(在关于死刑实际执行数和犯罪率的调查中,美国部分州的跟踪数据显示两者甚至呈现出正相关关系),反倒是经济发展将稳步降低犯罪率。
而司法政策的变动,很多时候是因素和变量极多的复杂社会实验。美国1920年颁行了禁酒令,禁止制造、运输和贩卖酒精含量超过0.5%以上的饮料,希冀能够降低相关犯罪率,而最终结果暴力走私泛滥、行受贿频发及烈酒的加倍流行。
如今的大城市,外卖摩托车已经成为令人讨厌路面危险因素,一个不为人知的行业秘密是摩托车驾驶证以伪造居多。而公安以刑事犯罪从严打击之后的三个月,盗窃案件发案率飙升,原因无外乎是办个假证进去了,出来的时候什么都会了(短期自由刑交叉感染)。
美国的司法系统,因为无罪辛普森而光辉,而不是逮捕斯蒂芬·艾弗利。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纪录片《制造谋杀犯》(Making a Murderer),权力之恶无远弗届。
我们经过了一个相对漫长的培育过程,将丛林法则赶下台面,让“我到法院告你”成为口头禅。也许是时候,拿下法律万能主义的大帽子了。
让大家懂得法律的有限和软弱,懂得法律并不解决所有的纠纷,而只是划定游戏界限。一个文明而理性的社会,是接受风险和自损,接受法律的软弱和无能;而后,依然相信法律。
白岩松感慨,媒体的使命不是让社会变得更好,而是阻止社会变得更坏。
也许法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