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画中的道路与古今之变
东坡芋头问山水画之道。无竟寓曰:山水画中的道,并不抽象,有很多具体的行迹可以体察。笔法正侧,墨法浓淡干湿,章法虚实开合,山与水,阴与阳,四时六气,无不是道化之行迹;更具体的,尤其可以观察历代名画中的两条道路:水路与山路,以及两种道路的交汇:桥梁、水榭之类。往下至于木石烟霭,往上至于屋宇舟车人物,无不是依循这两条道路而来仰观俯察、优游止息。
以此观之,亦可检讨历代画迹心境之变迁,无不与时代政治文教之处境息息相关。北宋以上,崇山峻岭无不贯道,溪谷流泉无不通航,所谓“溪山行旅”可谓一时代画题之代表。南宋偏安,道路中断,画亦取山水之一角,隐约似有道路可通而游移不定。元人出仕者画如松雪,或出仕而隐者如叔明、大痴,以无道强作有道可走,不合作者如云林,一水横隔,道路阻绝,遂有逸气,盖其道直欲不行于地上矣。明人折衷宋元,兼而有之。明亡,四王学董,所以乏生气者,以其道非自生也。新安诸家,峭壁万仞,无路可攀;髡残荒繁,八大荒简,繁简不同,荒无道路则一,不若北宋寒林,愈荒寒愈见归家之温暖;石涛于无路处插书房,非独为政无门,乃至隐逸乏方,所谓一枝阁之小乘客、瞎尊者也。至于龚贤,则止余阴森之气也。近现代貌似恢复北宋全景山水,去文人气而复恢宏,实穷途末路之画也。浓墨重彩,大山高瀑,无非现代观光客眼中所谓风景剪影。山水画于是蜕变为风景画矣。现代画家多绘游客二三于观景台,兀现于一角,无意中透露了现代旅游山水无路可走的本质。
对话:书画中的性情偏正与中庸
无竟寓携诸生游上海博物馆,观历代书画。步出展厅,子横问:我在想,是不是每个书法家写出的字都会偏执于自身的性情和才气,或雄浑、或雅致?
无竟寓:是有这个问题。
子横:那,如何理解中庸之道的实现呢?比如我想,那个“未发之中”,因其未发,故而圆满而无所偏,而一旦发出之后,岂不皆是具有一定之规格,而非时中?
无竟寓:不是这样子的。书家虽或雄浑或雅致,而其背后皆有所藏。雄浑者若无所藏,则失于狂放;雅致者若无所藏,则失于力弱。以有所藏故,虽各有偏,亦无妨各尽其性,勉乎中庸矣。《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是一个动态的率性修道、学习教导过程,而不是一种可以固守的执态。在书画艺术中,中庸不是机械复制的一模一样,千篇一律。若中庸是一模一样的形体态度,那中庸岂不是太不值得追求了?
子横:那“时中”呢?能否做到“时中”?一个人今天写出的字是这个样子,明天去写也可以写出另一种样子?
无竟寓:也有这样的人,比如沈周,有粗沈和细沈之分。但就他今天是这个样子而言,他也或粗或细。圣人时中,但圣人发怒时也是发怒,而不是一种中性的执态。[ 《孟子·尽心上》:“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做到这种不执之中或“时中”的人太少了,或许这就是圣和贤的差别。我们只有勉力而为,依着自己的气禀做到中庸。
子横:这恐是“生知安行”与“学知利行”的区别了吧。
之光:近溪常言“解缆放船,打破光景”,这即是说,中庸也好,圣贤也罢,如果全当成一“实物”去追求了,便总是光景弄人,执迹而泯体了。书法我不懂,不敢乱说。但我想如果我们将“中庸”定成一个硬性的标准再去衡量历史上以及现实中的事物,那肯定都是“不中”的。但“中庸”果其然乎?“中庸之不可能”,或许并不是“凡事都有其偏,于是所谓时中便是难乎其难,只有圣人才能达到的了”,如果这是这样,中庸不恰恰是“可能”了吗(只不过实现的几率小而已)?《中庸》反复强调“中庸之德,民鲜能久矣”,但同时又不断强调“道不远人,人自远之”。说得现代一点,中庸只有永远保持为不可能时,才是可能的,当然这个其后的“可能”也只是“用”和“迹”,同样也是不能执定的。因此,我们再反过去看看书法,你会发现,那些“或刚或柔,或肥或瘦”的“痕迹”或许都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那些活泼向上的心志朝向中庸之德的不息舞动?套用熊十力常说的一句话:此时已经是“全体是用,全用是体”,无迹不是道,无道不是迹,道迹两不碍,自得大自在。
无竟寓:譬如同一个字,书圣王羲之每次书写,神态各异。又譬如我们看这些展品,东坡的宽淳,海岳的刚劲,云林的疏逸,征明的秀雅,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光看到这些可以看见的,尚不足以了解这些书画得之于道的德性。道是全体大用。得(德即得)之于道的书画,如果宽而不栗,不足以成其宽德;如果刚而不塞(塞训实),刚而不能无虐,威而不能去猛,则刚不足以成其刚德;如果简而不廉(廉隅,不遗近也),疏不能无傲,逸而不能求放,则元人山水不可谓有德于直简之道,不可谓神逸之品;如果温而不厉,柔而不立,文而至于贲质(贲者蔽也),则吴门诸文(文征明、文嘉之徒)何以谓之文也?[ 《尚书·皋陶谟》:“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 又譬如经典:经即为大道,而道之落实于经籍(迹),亦难免令循经者各有偏至(古人常毕生止治一经)。学者当知矫其偏失,庶几有得于六经之大体也。虽然,舍此何由?所谓时中,恰恰是说,无时不在左右调整中。《诗》所谓“左之左之”、“右之右之”,《易》所谓“周流六虚”、“与时偕行”者也。追求无动于衷的那种超越境界,犹孟子所谓子莫之执中。“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执一害道,即使这个“一”是你自己所谓的未发之中、无偏之道。真正的未发之中、无偏之道,从来不是一种可以执守的无动之中、不变之一,而是无往不落实到人物形器事迹这些时间性事物中的中庸,也就是孟子所谓“时中”。所以,扬子说“书为心画”,在书画艺术实践中是可以实际体会的。无论临帖还是创作,写时但须潜心玩索指腕间动作之妙,睥睨纸上形迹而已,无落世俗所谓“视觉艺术”陷阱,则书道可谓入门矣。故虞世南论书道之得中主“心悟”“神遇”,不以目取。夫心之为物,“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者也(《孟子·告子上》);书艺之为物,譬如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者也(《庄子·天道》)。是心与艺,精微无体,大而无方,一道之贯而已。故非心悟,不能致道术之广大而尽机巧之精微。目之所取,形迹而已。故观字画,贵即形而知化,溯迹而知道。形迹者,字画也;所以形迹者,道术也;观形迹者,目取也,所以观形迹者,心悟也。故作书之法本之于道:道生心,心生意,意生势,势生形。观书之法则逆之:观形以体势,体势以得意,得意而会心,会心而悟道可矣。故观书不宜看皮相。书体不是关键。要学会看笔法和墨法。任何书体皆有漂浮,有厚重,有收有放。非必行草就漂浮,篆隶就高古,真书就庄重。不得笔法,不养气象,篆隶可以俗浅,真书可以浅薄,反之,行草可以厚重肃穆。孙过庭谓写真如草、写草如真,可谓得道之言。
论书画札记九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