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湖南江永县政府部门的一名科级干部,从1990年起担任副镇长至今,跻身基层政府官员行列达26个年头。今天,我即以一名基层政府官员的身份,就各级党政官员的腐败问题以及反腐败斗争中的诸多问题,说说自己的肺腑之言。
生性嫉恶如仇,加上从小就牢固树立起来的是非观念,注定了我这一生都将是站在贪官污吏对立面的那个人。我憎恨官员腐败,即便在自己也成为一名官员以后,照样义无返顾地同官场上的歪风邪气进行不懈的斗争,哪怕赔上自己的“个人前途”也在所不惜。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出生于本县一个贫穷的山村农家,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祖祖辈辈也没一个识字的。得益于党的教育培养,使我从一个懵懂无知的村野顽童成长为一名有思想有文化的“知识分子”,然后又成为一名国家干部,然后还当了“官”, 这一切的改变,都是承蒙共产党的再造之恩。
我由衷热爱共产党,很大程度上是敬佩她的清风正气,在我这个农家子弟极其单纯浅薄的思想认知里,从未设想过曾经普遍发生在国民党官场上的腐败现象,有朝一日会在共产党官员的身上发生。
然而,无情的事实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随着时代的巨变,共产党的队伍里也开始出现腐败现象,而且在短短30年左右的时间里,官员贪腐之风不断蔓延,愈演愈烈,成为久治不愈的社会顽症,直接危害到党和国家的生死存亡。
面对汹汹来袭的腐败之风,已经是一名政府官员的我,义无返顾地选择了与之斗争,并且20多年来始终不懈不怠、不折不扣、寸土不让。其中许多次,我都是单枪匹马挺身而出,面对面与包括自己顶头上司在内的贪官污吏们展开较量。对当地官场的某些歪风邪气及重大违法乱纪事件,对某些当地官员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恶行劣迹,我曾多次以新闻报道或实名举报等方式,进行公开批评和揭露。无奈的是,所有恶性事件纵然登上了《人民日报》,官们违规违法的事实白底黑字可谓铁证如山,但最终都被当地官方一一摆平,没有一个官员因为自己错误的行为受到任何处理。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身处的官场上,腐败之风越刮越猛,官员贪腐现象越来越严重。我眼睁睁看着全国上下的党员干部队伍中大大小小腐败分子前腐后继、层出不穷。我眼睁睁看着因为大面积的官员腐败,党群干群间原来的鱼水关系一步步变成水火关系,党和政府的形象受到严重的损害,其公信力不断下降并越来越丧失民心。身为一名政府官员,面对上述种种却无所作为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我常深感痛苦、困惑、矛盾、挣扎,乃至绝望。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那支曾经有着铁的纪律的队伍,那支曾经干干净净拥有着光荣传统的队伍,也会产生如此严重的腐败问题,出现如此众多的贪官污吏,纪律作风会涣散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为何严惩重判之下,还有这样多党政官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铤而走险以身试法?我不止一次地向自己的内心发问,这还是我热爱的共产党吗?我还有理由心悦诚服地听从她的将令跟着她走吗?
我的信念、信心,还有价值观, 屡屡面临巨大的冲击与挑战,以致于有时候也不禁悲观地怀疑:官员贪腐歪风难道真的无法根治了?
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党的十八大以来的反腐成果,以及严厉整肃官场作风取得的成果,我对反腐都快不抱希望,觉得腐败真的不可逆转了。
以广受诟病的公款吃喝为例,据央视报道,自1984年以来,国务院下发关于禁止公款吃喝的文件达114次,内容一次比一次具体,一次比一次严厉,但令行禁不止,就是无法管住官员们的一张张嘴。及至十八大后,党中央出台八项规定,出手整顿“四风”,公款吃喝风头立马得到遏制,老百姓为此拍手称快。30多年治不了歪风,为何短时间内能够得以扭转,其实也没有什么高招,只不过就是谁胆敢顶风作案胡吃海喝,就不折不扣地处分谁、撤谁的职,决不姑息迁就。不论是公款吃喝、公车私用、公费旅游、铺张浪费等等普通层面上的歪风邪气,还是更为特殊的官员贪腐势头,在党中央重拳反腐的迎头痛击之下无不迅速收敛、败下阵来。可见,只要真抓实管、动真碰硬、令出必行,再顽劣的歪风邪气都可以得到整治,再位高权重强势狂妄的贪腐分子都不堪一击。治理腐败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悲观。
党的十八大以来所取得的反腐成就,党中央强有力领导下举国上下呈现出来的崭新气象,不但提振了我的信心,鼓舞了我坚持正义反对邪恶的勇气,还为我拨开了眼前的层层迷雾,使我明白了许多令人困惑不解的问题。
回顾自己近30年来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的诸多事实,反思官场腐败风气泛滥成灾的原因,不外乎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明明白白的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法律法规成为一纸空文
面对腐败高发乱象,总是有人喋喋不休地埋怨怪罪我们的体制不好,法律不健全,制度不合理等等,但我们的体制机制竟至于如此不堪吗?殊不知再好的体制机制,再健全的法律法规,如果仅仅是写在纸上,贴在墙上,挂在嘴上,而不去严格遵守执行,或者执行起来任意变通打折、跑冒滴漏,何用之有!
举目所见,对法律法规,对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执行不力,或者执行起来任意变通走样,或者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另搞一套,多年来成为我们某些地方党委政府中普遍存在的常态。某些党政官员根本缺乏法律法规意识、制度规矩意识,甚至无视法律法规的存在,以致于我们的许多法律法规在某些地方往往成为一纸空文。
举个最常见的例子,早年的相当长一段时期里,像别的许多地方一样,每当逢年过节,我们县里各单位各部门几乎都有一个必做的“课目”,就是带上当地土特产去“拜访”各自的上级单位和部门,并少不了按官职或权力大小给各位上级官员奉送数额不等的“红包”。尤其是春节期间,各单位的“一把手”及其某些想着“进步”的官员,争先恐后排着队给县委书记、县长等“关键领导”“拜年”,成为公开的秘密。如此明目张胆的变相行贿受贿行为,本有明令禁止的各种法律法规,却被我们的官员们视若无睹。
很显然,对法律制度严重的执行不力、严重的漠视态度、严重的缺乏敬畏之心,才是呈现在我们面前最主要的问题。不准贪污受贿,不准买官卖官,不准公款吃喝,不准公车私用,不准公款旅游,不准乱搞两性关系等等,哪一款哪一项,法律上制度上都有严格规定,为何屡禁不止,就是因为我们没有认真严格遵照执行乃至根本不去遵照执行。
其二,官员权力成为脱缰野马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不受监督、制约的权力注定就会腐败。正因如此,我们的制度设计中,就有相关机构和部门负有监督权力的职责职能,诸如纪委的纪律监督、人大的法律监督、政协的民主监督,此外还有媒体舆论监督、群众监督等等。遗憾的是,由于制度执行乏力,以致许多官员手中的权力成为一匹匹脱缰的野马,进而导致大面积的权力滥用及官员腐败现象。纵观多年来的官员贪腐案例,其中以各级党政机关“一把手”贪腐最为触目惊心,就是因为“一把手”的权力太大又没有受到有效的监督制约所致。
我们县里的任何一个科、局“一把手”,想要花个三万五万或十万八万元公款,都不费吹灰之力,只要随便扯个“需要陪领导出公差”或“到市里、省里跑项目”之类的由头,就可以随便从单位财务取出一大笔钱来,然后去外面转一圈,然后拿一大把发票报账了事,不用在账单上留下一个字的痕迹。
试想,一个被赋予了绝对权力的官员,如果到了想干什么就能够干什么,想有多少“职务便利”就会有多少“职务便利”且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的地步,这个官员的腐化堕落还能够避免吗?
目前官员权力腐败的势头已经被有效遏制,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许多地方,特别是基层,权力“任性”的现象依然顽固存在。
其三,集体失职导致环境恶化
著名作家二月河在他的新著《二月河说反腐》中写道:我们党的反腐力度,读遍二十四史,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的。这种力度绝对是不见史册的,但反过来说,腐败程度也是严重的,腐败分子的顽固程度也是中国历史上没有的。
又据称:这些年来,杀却了的,关起来的贪官,大到“副国级”,顺延数去到“副股级”,恐怕要算是“历史之最”。无奈的是,杀掉关掉的多,冒出来的似乎更多。
何以至此?难道这些贪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这些贪官个个都是天生不怕死的花岗岩脑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贪官其实是在“后天”被“养”出来和“惯”出来的,是从我们周边的环境里滋生出来的孽种。那么,现在这样多贪官是被谁“养”出来的呢?我以为是被我们上上下下集体失职“养”出来的,因为我们的集体失职导致了政治生态环境的恶化,进而导致官场腐败风气和腐败分子如洪水泛滥。
执法执纪不严是不是集体失职?违法违规不究是不是集体失职?整治措施不力是不是集体失职?监督监管不力是不是集体失职?贪腐官员就在我们的身前身后及眼皮底下成批地涌现,贪腐案发动不动就是窝案串案,动不动就是塌方式腐败,我们上上下下那样多身负防腐、反腐、治腐、惩腐使命的有关组织、机构、部门及其官员们都干什么去了?
一个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明白的道理是,要彻底根治腐败,就必须坚决铲除滋生腐败的土壤。但我们各级机构各级部门以及各级官员们,到底有谁认真地去铲除了多少“土壤”,反而是,滋生腐败的土壤越积越深厚,正是由于我们集体守土失职的结果。
所以我要说,因为我们的集体失职、集体无意识,因为我们对腐败行为普遍存在的有意无意的或忍让,或妥协,或屈服,或无视,或纵容,或隐瞒,或包庇的消极心态,导致了我们的政治、社会生态环境的恶化,导致了官场风气的败坏,因而催生出大面积的官员腐败现象。故那些因为贪腐身陷囹圄、身败名裂的贪官们,岂止是死于“自杀”,也是死于同僚们有意无意的“谋杀”。在与身边的腐败分子们不懈斗争的大半辈子里,我先前总是感到贪官可恨,但后来我则更多地感到他们可怜,我可怜他们不幸身处于一个想不贪都难的恶劣环境里。
如果把腐败分子们比作一群为害人间的猛兽,则这群猛兽就是从我们层层失守的关卡里狂奔出来的。所以,对于今天创了“历史之最”的腐败问题,我们每一个官员都有责任,每一个官员都难辞其咎。不能把所有的账都算到那些已经倒台的贪官们身上。
不仅案发倒台的贪官应当忏悔,我们每一个官员都应当检讨、反思、忏悔。
可惜的是,腐败问题如此严重,贪腐官员人数如此之多,除了东窗事发的落马官员之外,我们有谁看见过哪一个官员主动出来承担自己的失察失职之责?哪一个官员真心实意地检讨、反思过自己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似乎自己仍在台上,就证明自己是干净的、没问题的。但我要不客气地说,在涉及腐败风气这个问题上,绝无问题、绝无责任、绝对干净的官员又有多少呢?比如公款吃喝、公车私用等消极腐败行为,又有多少官员能够置身事外。
在对待腐败的问题上,我觉得最可怕的是我们许多官员的失职行为。事实上,在我们的整个官员队伍里,腐败分子毕竟是极少部分,但这祸国殃民的极少部分贪官污吏何以横行无忌、兴风作浪,就是因为我们有相当部分的官员们对腐败行为的漠视、忍让及习以为常,纵容了他们为非作歹的胆量。这实质上就是大部分官员们放弃了自己的责任。
我们每一个官员都应该反思,老百姓为何仇官,因为我们的官风都腐败成这样,我们的某些官员无理想无信仰、无组织无纪律、无是非无道德成这样,老百姓如何不失望痛恨!这么多年来,我们的官员队伍里出了这么多贪官,敢于公开站出来与贪官污吏斗争的官员又有几个?相反,每有举报贪官者,结果往往不是被举报的贪腐官员受到查处,而往往是举报者遭到残酷无情的打击报复。
以多年来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事实以及对腐败问题的观察与思考,我深切地认为,如果没有我们全体官员的深刻检讨与反思,如果没有我们全体官员每个人从我做起、从自身做起的自觉行动,要实现彻底铲除腐败的目标,将是非常困难的。
熊国剑介绍:
1984年—1988年 江永县黄甲岭中学、江永二中代课老师;1988年—1994年 江永县桃川镇团委书记、副镇长,允山乡副乡长;1994年—1998年 江永报编辑、副科级干部;1998年4月—2011年6月 江永县交通运输局副局长;2011年6月—现在 江永县交通运输局主任科员。